山村的夜晚,万籁寂静。
简陋的泥土房里,昏黄的煤油灯下,劳作了一天的父亲捧着厚厚的书在夜读。陪伴着他的,依然是那一尺多长的烟筒。
看书和抽烟是父亲的两大爱好。劳作之余,拿出书籍,点上旱烟,在吞云吐雾中,父亲的神情时而凝重时而欢快,我惊讶于书本的魅力。父亲白天劳动晚上看书,经常看得很晚,第二天一早又要下地干活,他不累吗?难道厚厚的书本里藏着什么奥秘?能把父亲的疲劳都赶跑吗?小时候的我,对于父亲看书这个事,心里有着无数个“为什么”。以至于当我能够阅读的时候,也去找父亲读过的书本来翻一翻、读一读,书本里面许多文字艰深晦涩,让我茫然,我惊讶于父亲怎么读得懂?母亲说,父亲年轻时候由于家庭困难,错失了读师范当老师的机会,多年来,他保持着一有空就看书的习惯,似乎这样可以弥补错失的就读机会。父亲的教师梦想没有实现,倒是我和哥哥考上了师范学校,为他圆上了教师梦。
年轻时候的父亲,身材高大挺拔,健步如飞,家里的重活、累活全包了,从不叫苦叫累。为了供我们兄妹五个读书,很长一段时间,父亲过着“挑山工”的日子,每天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,走在崎岖的山道上,一米七五的个子,挑起担子晃晃悠悠的。少言寡语的父亲干活是一把好手,但在生活中像个书呆子,也不懂得表达爱,时不时还闹点笑话。听母亲娘家的人说,他们在街上碰到父亲,父亲只是傻笑,没有说话,人家就问他:“兴才,你不认识我吗?”父亲回答:“认识啊!”人家又说:“既然认识,怎么不跟我打招呼?”父亲这样回答:“既然认识了,怎么还要打招呼?”这样的回答,在当时一度成为笑话。
父亲没有什么脾气,也不会算计人。我家与别人的地紧邻着,有一次他们把一棵苗种到我们这边的地界了,母亲看不过,单枪匹马地与人家理论,可人家是夫妻齐上阵,母亲只能败下阵来,回到家跟父亲唠叨一通,而父亲只淡淡地说:“不就是一棵苗吗,能占多少地?种就种吧!乡里乡亲的。”依旧抽他的烟,看他的书,大有一种“让他三尺又何妨”的气量。后来那家的人也不好意思,悄悄地把苗拔了。
纯朴憨厚的父亲,严厉起来可不得了。大年三十,父亲吩咐哥哥和我负责杀鸡,当时我们不知为何没有照做,父亲说没有完成任务就不给吃饭。我们想,大过年的不给吃饭,怎么可能?于是哥哥和我就商量着躲起来,让父母亲自来找我们回去吃年夜饭。村外的柴垛是最好的躲藏地,我和哥哥躲在里面,耳朵竖起来,想早点听到父母呼唤的声音,可是天将要黑了,也没有动静,倒是听到村里的人吃饱了出来闲聊的声音。我们的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,只好自己走出来,难为情地回家。母亲去喂猪了,父亲坐在门口,照例是抽着烟在看他那厚厚的书本,似乎没注意到我们。我和哥哥去找鸡肉,锅里没有,餐桌上也只剩下一些青菜。这就是我们的年夜饭吗?鸡肉呢?母亲回来了,说父亲坚决不让留鸡肉给我们。在那个物质严重匮乏的年代,鸡肉可是难得的佳肴了。父亲这招可够“狠”的,让我以后再也不敢随意偷懒。那年,别样的年夜饭,让我难以忘怀。
我读师范的时候,靠着书信与家里联系。听说我写给家里的信,父亲外出打工的时候都带在身上,休息的时候,从衣兜里掏出我写的信,点上一支烟,在别人羡慕的眼神中津津有味地看着。旁边的人说,你女儿写字这么好看。一贯不善言辞的父亲,这回口才极好,笑着说:“这么好看的字可不是白给的!”那神态,分明带着一种自豪,又像是一种炫耀。我的来信对他是莫大的鼓舞,让努力赚钱的父亲浑身有使不完的劲。
打电话回家,第一个接听电话的总是父亲,可每次还没聊上两句他就说我让你妈来听电话,母亲数落他,每次接听电话这么积极,话不多说两句。父亲只是笑笑,也许在他心里,能够听到孩子的声音已经很满足了。
我和哥哥在县城工作,父亲来看我们。一向朴实的父亲,即使来到县城,依旧保持着在村里的装束:红色的背心,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,似乎随时准备劳作的模样。哥哥问他是否感觉太热,挂着毛巾是要擦汗吗?父亲不明就里,说这里很凉爽,不热。哥哥说要带他去买两身衣服,还告诉他,下次来县城时该换个穿法了,你挂着一条毛巾,人家以为你是来干活呢!父亲不作声,憨憨地笑了。
有一次我跟同事下乡,到家附近办事,由于时间不够充裕,我没有回家。父亲西装革履扛着一大蛇皮袋的红薯给我送到车上,直接让我惊呆!同事说,你爸是退休干部吧?憨厚的父亲,担心穿着土气会给孩子丢脸,特意换上了西装和皮鞋,也不怕这一袋红薯弄脏他的衣服。
一个暖冬的午后,我回老家看望父亲,一幅温馨的画面映入眼帘: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进窗台,温暖而舒适,桌上泡着的一壶香茶正冒着热气,八十多岁的老父亲,安详地坐在摇椅上,捧读着他挚爱的书本。我想,此刻在父亲的心眼里,一本书、一壶茶 ,足矣。
父亲这本书,要用一生来读懂。(金秀县纪委监委)